【承接上篇】
13
泰国有这种集市文化。
在曼谷待了三天,我见识了各种地点奇怪的占道经营市场。从城区到近郊,商贩们占据马路、山路、河滩、河道,甚至是铁道。规模有大有小,形式复杂多样。乌泱乌泱的游客穿梭于琳琅满目的商品摊位之间淘货,陌生的气味复杂且层次分明。到处都有华人身影,每走几步就能听见几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。
我在新曼谷一个二手的跳蚤市场里找了份零工,工资聊胜于无,胜在日结与不问问题。
老板姓李,祖籍江苏盐城,家在老曼谷唐人街,经营与中国相关的生意赚到了之一桶金,之后不忘初心,走起了文艺范儿,在跳蚤市场小花园里开了家绿意盎然的室内咖啡馆。
来店里打工的全是大陆留学生,客人多是慕名前来拍照打卡的国内女游客。那几个面相贵气、白得发光的女大学生正在给李老板手机下载国内最新流行的应用,她们问我老家是哪儿的,我说重庆巫溪县,没有人生疑。
我和大家交流起来毫无障碍。
就这样过去了三天。
第三天早上刚一开门,他就来了。
「我是真没想到,你居然真敢拿刀捅自己,当着我的面!怎么能这样!」风尘仆仆的变态跟踪狂先生一见到我张口就来。
我用凌厉的眼神威胁他闭嘴,随后不动声色地向李老板请了半天假。
「老家来同学了?欢迎欢迎,带你同学随便找地方坐,店里请他一杯咖啡,反正这个点儿也没有人。」
我拽着他在树影斑驳的小花园里找了个死角坐下,把一大杯招牌冷萃重重地砸在桌上。我动作粗暴,脱脂奶的冷泡沫以三倍速度加速地坍塌。
「一大早就喝冰的,没有热的吗?」他歪头道。
自从我遇见他之后,我动不动就喜欢瞪人。我瞪视着他,双手抱臂,在他正对面坐下:「店长的礼物,少抱怨,你就喝吧。」
「让我问你,你夺刀刺向自己的时候,事先知道那么做会 *** 能力发作吗?」
我光瞪着他不说话,让他自己猜。
「你绝对不知道,我想也是。算我服了,你真命大。」
翻开偏光夹片,我看到他浓浓的黑眼圈儿。他看上去正需要一杯咖啡提神醒脑。
「好羡慕那些不用坐飞机过关就能满世界到处跑的人啊。」他看了我一眼,端起玻璃杯闷了一大口,胡子拉碴的嘴巴留下一圈儿奶白色泡沫,「世界还没有从后疫情状态彻底地走出来,不管到哪里都要填表盖章,填表盖章。再让我填一次表单我就要吐了,国际官僚主义的噩梦。」
「如果你没有更有营养的话要说,那我就走了。」
「等一下。」他把喝见底的玻璃杯放回原处,用湿手按压略微浮肿的双眼,「这么多天时间,你本可以把防丢器扔了,随便怎么样处理掉,让我再也找不到你,可你没有。」
我双手环抱在胸前,挑眉看着他:「你的意思是?」
「你在试探我会不会来找你,这是一场测试。」
「我为什么要这么做?」
「你其实对我的提案是有兴趣的。你不了解我,不清楚我的话是真是假。所以你把防丢器留在身边,看我会不会再找过来。你想试试看我有多认真,能够走多远。」
他看着我,我看着他,谁先眨眼谁就输。
「之前是我没说好,有让你感到不舒服的地方,我向你道歉。我这人嘴笨,再给我一次机会。我不是在怜悯或施舍你,我是真的需要你。你拥有了不起的能力,帮帮我吧,我不会让你失望后悔的。」他又亮出了他那双天真无辜的狗狗眼,直勾勾地注视着我。
「哼,哪里嘴笨了,你这不是挺会说的嘛。」
让他猜中了,我确实怀有某种期待。既然扮黑脸没能唬住他,是时候软化态度了。
我把曼陀罗防丢器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来,放在玻璃杯旁边:「鉴于我终于鼓起勇气自尽,结果却惨败。死都不行,我也算无路可走了。我想,如果那变态跟踪狂再出现一次,可以给他个机会,听听他能说些什么。」
「哎,我们之一次见面,我是说在西安那次,我肯定是给你留下了很糟的之一印象。」他搔着油乎乎的泡面头自嘲道。
「少自作多情,我压根不记得你了。还有,把嘴巴擦擦。」
他眯着眼睛,露出轻松些许的笑容,左手一抹嘴,隔着桌子向我伸出右手:「别再叫我变态跟踪狂了,我有名字,叫徐渊。」
我以嫌弃的表情和他握了握手:「我叫江小岛。现在讲吧,你找我想让我帮你做什么?」
在新曼谷鱼龙混杂的二手跳蚤市场,我挽起他的胳膊,感到他手臂上本来也不多的肌肉瞬间紧绷了起来,连路都不会走了。
「放轻松。」我给他眨了眨眼,挽着他混入色彩斑斓的人潮。
「你真叫人捉摸不透。」他左顾右盼道。
「我猜你长这么大一直是单身,没谈过恋爱,没牵过女孩子的小手,对吧?」
「哈——哈。」他干笑两声,以退为进,「一眼就让你看透了,我可真失策。」
「没关系,谁不喜欢单纯的大男孩呢?比起你戴墨镜扮酷,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。」在小吃摊儿前我走不动了,拍拍他肩膀,「亲爱的,交给你了。」
我拿起一份平日流连忘返、舍不得买的烤猪肉。他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,举起手机扫了二维码。
泰国湾方向闷雷滚滚,乌云密布的天空阴郁暴戾,一场风暴近在咫尺。
「这边常有骤雨,不碍事儿。」我说,「看他们,一群没经验的游客,像不像掉进油锅的鹌鹑?急着撅 *** 飞回酒店,把身家所在全暴露了。你跟我往里走,避雨的地方有很多,聊起来没人打扰。」
我们钻进一股鱼腥味儿的水族市场,站在养殖蓝色小龙虾的脸盆前假装看价牌。
「所以这两年你一个人走了很远,见识了世界。」他没话找话道。
我用软趴趴的牙签挑起还热乎的猪肉条咬了一口,问他吃不吃,他摇头。
「好吃吗?」
「又干又柴。」
「蘸上旁边的辣椒酱大概会好吃些。」
「多谢你请客,不要见怪,我得趁能吃的时候多吃几口,补充能量,以备不测。天知道过会儿还有没有吃饭的条件。」我把烤猪肉咽下去,然后说,「我是被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力量驱赶着走马观花、到处流窜,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环球旅行。」
「不管怎样,你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,我能从你眼睛里看出来。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,一辈子都是在几个大城市打转,生老病死,始终走不出半径 50 公里圆圈。你跟我们这些普通人太不一样了。」
他话里有东西刺痛了我。我拉住他,踮起脚尖强迫他和我四目相对:「普通自来熟先生,我很有兴趣,你从我眼睛里看出来了什么?」
他注视着我,目光下移想了想,随后不自在地移开脸:「江小岛,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生命和死亡的掠影。走这一路,你见识了许多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,不止一人死在了你面前。」
「很好,至少你不是在瞎说,看人还是有一套的。」
「从你眼中,我也看到了美好的事物。有很多,美好和丑恶参半。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。」
「这么分裂?自相矛盾?」
「不对,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美丽破碎。往前或往后再多走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,你站在唯一可见的平衡点上,在巨变洪流中维持着相对静止的状态。」他随后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,「光是看着你,我都能感受到你的迷茫。」
突然之间,我不想再继续试探他了。
「和我说说她吧,那个你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女孩。」
「非说不可吗?」他有些抗拒,倒不是想要隐瞒,而是在我面前感到难为情。
「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帮你,只答应先听听看。我还不够了解你为人和你的目的。」
他点点头表示理解。
「她叫周舟,今年本来准备考研,在我家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打工,有时候我会去店里和她聊上几句。」
「711?全家?还是罗森?我喜欢用扮叫花子赚来的钢镚儿去便利店买串串吃。」
他一脸蒙圈儿的表情很搞笑:「呃,诶,是唐久。」
我吹了声口哨:「这位神秘的『她』,原来是个唐久姐姐。」
「你非得给每个人都起个外号?」他不满地看了我一眼,显然我冒犯到了他仰慕的姑娘。
「所以呢,你也往唐久姐姐内衣里塞窃听器了?还是在她窗户正对面安了个摄像头,替她监视夜里有没有采花大盗翻窗偷溜进去?」
「我是真没给你留下好印象,是不是?」他被我掐住七寸,一下子没了脾气,「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,我是正经人,以前从来没干过那种事。说出来怕你不信,我光是来找你就下了很大决心。这是我之一次出国,在这之前我连护照都没有,飞机都没坐过。」
「嗯,绝对的。」
「我获得了技术指导,才追踪到你。这是交易的一部分,必须要有你加入,交易才算成立。」
「我没听懂你意思。」
「事情很复杂,让我们一步一步地来。我发誓,绝对不会有所隐瞒,本来我也要说的。」
「行吧,从基本信息说起。你和唐久姐姐是什么关系?你暗恋她?」
「我们只是叫得上名字的陌生人。便利店就在家门口,有时候我会进去买快餐。一来二去地就熟了,但也谈不上是朋友。」
「然后有一个转折点?」
他深吸一口气:「差不多在半年前,我这辈子最痛苦绝望的时候,家庭原因,请不要问发生了什么。她见我一个人坐在雨里,一边抽烟一边哭,就从店里跑出来,拿了一把五颜六色的什锦软糖塞到我手里。她说她不能假装没看见,就给我糖吃,没有过不去的坎儿,吃糖心情就变好了。」
「收下糖,紧接着你们俩就上床了?」
「什么?!没有没有,绝对没有——」
「就这?」
「这就足够了。」他正色道,「我没有家人了,一个人都没有了。所谓朋友,在你跌落谷底那一刻弃你而去,她是当时唯一对我表现出关心的人。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善意,也足够把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孤独者从深渊前拉回来了。你懂我说的这种感觉,对不对?」
「姑且算是吧,继续。」
「她给我的那把糖,说矫情点儿,救了我一命。我理解那只是陌生人的善意,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。大城市里,人们冷漠、疏离,对他人缺乏兴趣,越是熟人之间越怕麻烦。当我得知她心力衰竭已经到了晚期,家里人把她视为累赘时,我想着,自己一定能做点什么。」
「没准她早看出来你是个二傻子,故意用小恩小惠来感动你呢。」
「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,本就该如此。而且,你讲错了。」
「哪儿错了?」
「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,一生碌碌无为,堪称精彩的时刻也就那么几秒钟。唯有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展现和证明自身的品格,这种期待是错的。从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中,流露出来的善与恶一样真实。不,应该说更真实。一个眼神、一个动作,下意识选择的措辞,脱口而出的话语。正因为是小事,更值得好好珍重。」
我忍不住笑出了声:「等会儿,跟我讲实话,你是不是事先排练过这段话?」
「是。」
「让我把事情捋清楚,你想让我相信,你是为了回报一个陌生人,她在你心碎时给了你一把糖,飞了 1 万多公里,跑到陌生国家寻找另一个陌生人——也就是我——来帮忙?」
「是这样。」他不卑不亢地点头。
「我帮你的话,我有什么好处?」
「我可以立刻打给你 10 万元,作为预付款。等行动成功后,我会把尾款打给你。如果失败了,后续一分钱没有,不过预付款你留着。机会就只有这一次,怎么样,你意下如何?我觉得条件对你很有利。」
「我承认听上去是挺诱人的。」我犹豫了,「不是,我不明白。你家里是有矿还是怎样?你满世界跑,钱从哪儿来?看你年龄,不用去上班或上学吗?抱歉,你多大?」
「20 岁出头。」他说,「咱们俩差不多大,就是我从小眼镜一戴上,人人都说我长相老成。钱的来源你不用担心,绰绰有余,我卖了一套房。」
「你,你……」我听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,「真是应了那句话,你不屑一顾的东西有人却愿意拿命来换。你知道像我这种小地方出身的人,得付出一代人的一生才能在大城市扎根吗?」
他头一歪,反问起我来:「西安算大城市?」
「相比之下算吧!」
「我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也是一辈子辛苦工作,才把家安在城里的。然后才有我爸妈,才有我。」
「你意思是,我家里人太懒,进城太晚了?」
「不是,我是说行动要用到现金,我需要钱。你干吗老是气鼓鼓的?」
「我没有气鼓鼓!」
「你瞧你脸都气肿了。」
「你!」
「好了好了,」他用手势安抚我,「反正我父母也不在了。老房子长期空着,看着难受不说,浪费也是犯罪。小心别噎着了,我去给你买杯果汁。」
「你可真是个……」我想骂他 *** 、败家子儿来着,不过我一低头,看见了挂在自己肩上的彩色印花腰包,嘴一歪道,「你可真是个正直的人呀。」
「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有多蠢,蠢人做蠢事儿。我是这么看的,世界这么大、这么复杂,不能全是聪明人吧?也得有几个像我这种蠢人,做别人不愿意做、不屑于去做的蠢事。我相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,不会后悔。」
「罢了,随你喜欢,与我无关。」
一阵沉默之后,我想起了一件困扰我多年的事,别过脸,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:「那啥,当年我消失之后,事情是怎么收场的?」
「当年?」
「就,两年前在西安啊。」
「你不是早忘了吗?」
「少啰唆,人家问你话,你回答就是了。」
「当年啊,容我想想。」他一副颇有感慨的样子,又开始用手搔头发,「你消失后,店长当场叫我抱着东西滚蛋。不仅没拿到当月工资,还得倒贴钱赔偿你偷走的腰包。」
「好吧。」我尬笑两声,结果和我想的一个样,「不用再说了,我加入。」
「当真?」他眼睛刹那间变亮了。
「我不喜欢欠 *** 人情。」
14
我说我们被那帮「dog shit」关在「sea view five-star hotel」里,我知道自己的中式英语口音很重,可小七听懂了笑点,一把小骨头笑得咯吱咯吱,扭来扭去。
短短数日,我已经喜欢上这个乐观、坚强的小男孩了。
我叫他小七,因为他只有七根脚趾。他不介意,说自己在睡觉时被老鼠啃掉三根脚趾是事实。他是我睁开眼睛后看到的之一个人,我和他这几天下来成了朋友,朋友之间互起昵称拉近距离再正常不过。
我叫他「xiǎo qī」,并教他叫我「xiǎo dǎo」。他是我这辈子之一个外国朋友。
小七笑劲儿过去了,平静下来面向我。他有一双清澈透亮的蓝眼睛,在阳光下,我光是盯着他的大眼珠子看,就担心自己会陷进去。他皮肤光滑、黑亮,一头柔软的卷发,头大身子小,五官超可爱。我夸他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大眼睛,仿佛是在给他挠痒痒似的,他又「咯咯咯」地笑了。
「眼睛。」他用英语纠正道,「不是 *** 。」
我不知道我们具体在热带何处,哪个半球、哪个大洲、哪个国家,只知道关押我们的是某个国际人贩组织。问小七,他脑袋里装着令人费解的地理概念。他说自己和爷爷生活在海上,他记得最后那场大风暴,爷爷给他套上唯一的救生圈,自己则陪着「堪德鲁」沉入海底。我问他堪德鲁是不是渔船名字,他支支吾吾,又说是海岛。
「是水。」有一次他说,「水里有药,你喝下去,会说东忘西。」我们交流了老半天,我总算搞懂他来自斯里兰卡,不是印度人。
我们之间的交流受限于彼此掌握的词汇量,更多时候,我们得通过眼神、表情和手势来补充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微妙意思。
我问他从哪儿学来的英语,他噼里啪啦地用我跟不上也听不懂的土话讲了一大通,对他而言这才是母语。他见我呆若木鸡,不开心地换回了英语,告诉我是爷爷教他的。我问他今年多大,我看他一把小骨头,猜他撑死八九岁。他说自己就快 14 岁了。好吧,严重营养不良,算把我惊到了。
某种程度上,我和他是这间 10 平方米混凝土牢笼里的另类。
正方形小房间里只有一扇向外开的铁门,一直反锁,和一扇又高又圆的小天窗。角落里藏着其他小孩,男孩女孩都有,最多时有十来号人。
一条很长很长的铁链沿墙角走了一圈,钉在水泥地上,从空中往下看呈「口」字形,把我们所有人的一只脚踝铐在铁链上,仅留出几厘米的活动空间。孩子们都拼命地蜷缩在油腻死黑的角落里,两只手抱紧自己,生怕见光,只从阴影里伸出脏兮兮的赤脚左右摇晃。
号召全员团结一心、奋起反抗是没用的,孩子们的模样不对劲。先不说人种不同、语言不通,多数孩子像是刚做完绝育手术、蔫不唧儿的小宠物,打了太多麻药,脑子里一团糨糊。
「坏水。」小七拉着我说悄悄话,「有些人来得比我们早,喝了太多坏水。」
有时候一夜过去,房间里会莫名地减少或增加几人,不知道那些消失不见的孩子被带去了哪里。我推测人贩是通过管道口输送麻醉气体让我们失去意识的。以铁门为 12 点钟方向,他们按顺时针方向增员减员,再过几天就要轮到位于 10 点钟方向的我和小七了。
除了小七以外,我没能跟其他人搭上话。不是因为就小七一个人会说英语,是再没有人想和我说话。
一开始,我以为他们在排斥小七,嫌弃小七肢体残疾或怎样。过了一晚上我发现,被排斥的人不是小七而是我。
「大家怕你。」天亮后小七偷偷地告诉我,「你刚来时没有心跳。」
没有心跳?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,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没有心跳?我问他为什么不怕我,他听后害羞地笑了。
「你很像一个人,像我姐姐。」他依偎着我合上了双眼。
15
海鸥漫天飞舞,像一场碎纸屑构成的大暴雨,堵住我们的去路和退路。
在横渡孟加拉湾的客轮「地平线」号上,我倚靠左舷栏杆,做了个白日梦。一个形同 *** 的小男孩光脚走在满是废弃针头的河边,弯腰挑挑拣拣,寻找能卖钱的垃圾。一轮深红色满月探出头来,污秽的月光打亮了男孩的花脸,他长了一张小七的脸,对我说:「毕竟几人真得鹿,不知终日梦为鱼。」
徐渊从旁边拍拍我肩膀。
「抱歉,你说什么来着?我走神了。」
「小岛,你没事儿吧?感觉自咱们离开曼谷后,你就魂不守舍。」
「别管我了,你接着讲。」
他点点头:「异种移植。」
他边说边用余光戒备周围环境:「科学家用迷你猪作为生物载体,植入人类干细胞,培育出人类器官。」
「这就是来源?从猪身上长出来一颗人类活体心脏?就像人参树结下人参果?」
「对,我跟你讲过,这套流程绕过了伦理委员会干涉,在道德上站得住脚,不伤害任何人。最妙之处在于,这将会是一颗各方面条件都完美的心脏。」
「『将会』。」我听了只想摇头。
「你要了解,周舟她心力衰竭已到晚期,心脏移植是最后希望了。我们没有时间等系统匹配心源,合适的心脏供体不是随随便便地就能等到的。心脏移植对匹配度要求很高,年龄、体重、血型、性别,供体和受体之间越相近,成功概率才越高,术后受体存活时间才越长。」
「一颗心换一颗心。」
「可以这么说。」
「你为了让她术后活得更久更好,需要一颗量身定做的心脏,一颗和受体心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健康心脏。」
「正是!接受心脏移植的人,很难活到正常寿命,主要还是终生排异反应,存活时间最长的纪录是 38 年。所以你能理解,为什么我不断地强调这颗心脏是完美的。」
「你发誓这个过程不会伤害任何人?可怜的猪猪除外。」
「我用性命发誓。」
不用回头看也知道,他此刻是一副真诚、专注的表情,活像一只等待主人拍头挠下巴的大狗狗。
我十指交握,两只手肘搭在栏杆上,一声叹气:「不是说我在怀疑你,跟你相处这几天下来,我已经充分地了解你是个 *** 了,但我总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。」
「是你想太多啦。花钱办事,钱花到位了,就不会太复杂。」他一脸乐观的傻样。
「也许吧,希望如此。以防有个万一,我在场,也算是个保险。」
「反正我们已经知道你的能力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,一旦见势不妙,我就抱上你,拿带尖头的东西戳你一下,剩下的就交给你了。」
我转身背靠栏杆,瞪着他:「呦,学会说相声了?趁船还没靠岸,再跟我讲讲那个提供心源的家伙。」
「丹尼·穆恩-西克。」
「怎么会有人起这种怪名字?」
「这十有八九是个化名。」他耸肩。
「你对这位丹尼老哥有多少了解?」
「就跟普通人对奥黛丽·赫本的了解一样多。」他说,「百科上都有写,如果你玩深网,你肯定多少会听到这个名字,他太有名了。」
「我就不知道有这么号人物存在,直到你跟我提起他。」
「但是他早就知道你!他提供给我坐标点,叫我去那儿找你,拉上你入伙。你不点头,交易就不算成立。」
「前提是你没说谎的话。」
「我没说谎!」
「那么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。」
「我也有同感。」他说,「不过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,只要有人在网上提及你和你的那些事,哪怕就一次,还是加密信息,他也一定会捕捉到的。对他而言,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。俗话说,互联网有记忆。而你,江小岛同学,令人一眼万年。他对你很有兴趣,这是我们的优势。」
「我还是没搞懂,他是何方神圣?」
「丹尼·穆恩-西克,又称『花月医生』。最早出自极客小组一篇深度报道,翻译机器人错把『Moon-Thick』这个罕见的双姓译成『花月』。有时候就会闹出这种笑话,错误的译名反倒朗朗上口,花月医生自己都说好,别人也就将错就错,一直这么叫下去了。总之,他是能替你搞来任何东西的人,前提是你要能引起他兴趣,支付他向你索要的代价。」
「代价?」
「花月医生信奉等价交换原则。他替你实现愿望,随后也从你身上割走他认为等同价值的东西重新实现平衡。用他的话说,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熵增。一磅肉,安东尼奥,不多也不少。」
「听着像个骗子。或者委婉点儿说,后现代行为艺术家。」
「重点在于,他是真货,绝非说说而已。」
「我不信世上有这种人。」
「你是没见过他的能耐才会这样说。曾经有一回,花月医生将 100 辆主战坦克一夜之间运过莫桑比克海峡,帮落难王子从首相手里夺回了政权。直到今天,仍然没人能说清他是怎么办到的。他三度登上《时代周刊》封面,被誉为本世纪最知名的无国籍黑客。人们都说他无处不在、无所不知。没人知道他现实中是谁,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,甚至他是不是人类。他盘踞在全球更大的深网市场——沙之塔,开设了一家数字万事屋,接收全世界的来信,只挑极少数的幸运儿回复。人人皆知,只要花月医生肯承接你的委托,便能实现一切愿望,无论多么违背常理,多么不可思议。」
在吉大港人头攒动的海滩,几百双眼睛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。我们跑赢了暴风雨,下船后,我立即意识到当地不常有中国游客,我们的长相和打扮在孟加拉国非常显眼。
这可不好,距离我上次闪落正好过去一个半礼拜,身体和心理累积的压力即将转化成一颗成熟果实。在这种节骨眼上,我又敏感又脆弱,很不想面对陌生人的视线。一点点的外部 *** 都有可能引起连锁反应,使我当众发作。而我们又偏偏得在天气最炎热的七月,沿铁路穿过这个拥有 2 亿人口的南亚国家,一路上不管走到哪儿都少不了被人围观。说实话,我看这趟成功希望渺茫。
徐渊从他包里取出一副男士太阳镜,不问我意见,直接撩开我的刘海就替我戴上。
「相信我,」他说,「我上初中时有一段时间皮肤不好,特别在意别人的视线。经验之谈,你把眼镜当成是遮挡物,戴上去感觉会舒服些。」
「你以前是个痘痘脸?」
「那不是重点。」
「谢了。」
「我知道你受不得 *** ,我也不想再飞几千公里,从头再来一遍。」
「不要紧,事情还没到那一步。」
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墨绿色的偏光镜片,默默地夹在自己的圆框眼镜上,「我看那边有个摊子,我去给你买杯奶茶压压惊。你站着别走动,放轻松,找点事儿做,检查一下防丢器在不在腰包里,转移下注意力。」
我来不及叫他别玩《背影》的梗,他一溜小跑就走远了。
「你好!」
一个皮肤黑得发亮的当地小伙子和徐渊擦肩而过,朝我挥手示意。
我一愣,也下意识地向他回了句「你好」。
「太好了,你们果然是中国人。」
他穿着一件蓝色花 T 恤,衣领上挂着墨镜,背着双肩包,手里捧着单反相机,向我靠近:「请原谅我的冒昧,我跟着中国老板在工厂里干了十年,刚才听见你们说话觉得很亲切。怎么样,你听我中文发音还标准吧?」
我夸他中文非常流利、地道,不是恭维,是真心话。他看出来了,笑得露出了粉红色牙龈。
「摄影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。」他捧起手里的单反让我看,「我最近辞了工作,来海边给游客拍照挣钱。挣得不多,不过每天都很快乐、充实。」
「那真是太好了。」我不想表现出失礼的样子,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望向远方,心中期盼徐渊快点儿回来。
小伙子表示他愿意免费为我拍照,因为我很漂亮,这是他的荣幸。
「你人真好,我没那么漂亮,不用了,谢谢。」
「别担心,我拍照技术非常好。让我试试,不会把你拍丑的。」
「真不用了,我觉得这样不太好……」
快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。当地人从我们身边经过,用目光打量着我们——主要是我。我知道自己脸红了。
徐渊隔着老远发现有人绕着我转圈儿,端着一小茶杯奶茶,加速地跑了回来:「有什么问题吗?」他用身体帮我挡住镜头。
「没事儿。」一看到他的脸,我立马就安心了。
「这一带看样子像是景区,一杯奶茶要 30 元,也不晓得是贵还是便宜。」他说,「喝完了杯子不能扔,得还回去。」
「你们是情侣对吗?出国旅游?」小伙子放下相机,笑着问我们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就去看徐渊。他倒不假思索,点头说「是」。
「很高兴你们来我们国家,希望你们玩得开心。」
「谢谢。」
「不,我是认真的。」小伙子收起笑容,「我们国家人虽多,但大部分人都很善良。当你们在路上遇到困难,不用怕,只管去问,会有人伸出援手。」
「我明白了,感谢你这么热情好客。」
徐渊郑重地与他握手,脸色一变。
「怎么了?」我凑上来问。
他小心翼翼地摊开和对方相握的那只手掌,一枚 0.45 口径的空弹壳滚了出来,弹壳里倒出一小撮成分不明的灰。他用食指拨弄,灰里有一小截没烧干净的骨头。
「这是个警告,我们被盯上了。」他把填满骨灰的空弹壳攥在手心里,四处张望。
小伙子早消失在人海中。
16
差一刻钟零点。到站了,我从长途客车跳下来。
昨天我还在距离武汉 600 公里外的太湖,那是我第 20 次闪落。我感觉自己正在坚持一场奇怪的异地恋。之前第 16 次至第 19 次闪落都是同样,我前脚刚离开武汉,后脚就急忙地寻找返回武汉的交通工具。那几个月来,我总是在重返武汉的途中,做梦 *** 都在颠簸。
我抵达季灵雨的 loft 公寓门前,夜已深,防盗门没有反锁。她知道我今晚会回来。
我能看出来,有好几次,她很想质问我突然消失不见去了哪里,为何几天后又满身狼藉、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来。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她也许是害怕自己一旦开口,就不得不触及问题实质:我和她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关系?
她不在一楼,那就是在卧室了。
按照老惯例,我拉开冰箱门,拎出一提易拉罐冰啤,爬上阁楼去找她。卧室深藏在走廊尽头,门半掩着。吸顶灯烧坏了,没人会修理。
她两腿并拢地蜷坐在窄长的大理石窗台上,微微抬高的脚趾尖指向一排空罐子搭建的金字塔。窗外有无人机飞过,横向飞移的彩光从左到右勾亮她朦胧的线条,随后归于沉寂。
她微醉了,见我回家,挪动 *** 从窗台上滑下来,头枕在我的大腿上说:「小岛,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?」
我凝视着她,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坚持一次次地回来。也许是因为我除了姓名以外还什么都没有告诉她,不能就这样放弃抵抗,任由那股力量把我们拆散,搞得像是我不辞而别一样。这正是我渴求已久的正常生活,找个理由,在某地扎根,做一份长期工作,停止流浪;拥有一个家,一个等待我回家的人。
她又拉开一罐酒,小酌两口,趴在我腿上睡着了。
她这段时间也很难熬。一向理解、支持她的奶奶,被诊断出小细胞肺癌晚期。医生判断病人只剩下 3 到 5 个月的生存期,前南地区的自由行因此而搁浅。她不得不大幅度地变更一连串早已拟定好的计划,打工之余回归家庭,与父母有限地和解,全家人陪在病床前照顾奶奶。
每天三点一线,往返于公寓——螺蛳粉小店——医院。在路上、在工作中、在医院里所见无一地不让她感到窒息。灵感、想象力和 *** 全都弃她而去。她没有时间和力气作画,那件心心念念的里程碑作品被丢弃在书房角落里,防尘布上落满灰尘。
她和我都在忍耐与坚持,祈祷一切好转的那天尽早地到来。时间是我们共同的大敌。
时间。我的人生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根根断线,每根断线平均只有 14 天长度。
人活在世上,不管做什么事,想要做好都需要不间断地投入大把的时间。时间是成功的基础。哪怕是抱养一只流浪猫,要让天性警惕的猫咪信任你、依恋你,也得花 6 个月甚至 1 年之久。
你用 4 周时间掌握一项新技能,用 3 个月和一位陌生人交上朋友,用 2 年让一段感情开花结果,用 7 年经营夫妻生活,用 10 年打拼个人事业。而我只有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14 天的碎片。14 天够干什么?我比绝大多数人都更熟悉因时间不够用,结果一事无成的绝望感。到头来,也许只有爱情开始时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。毕竟,我们爱上一个人只用一瞬间。
第 38 次闪落,在印度北方邦,我亲眼看到那些横躺在马路边的无家可归者,基本上都是男性。他们中有人躺着向我们伸手乞讨,有人仅有一只独眼,另一只眼眶里是可怕的空洞。
「是毛霉菌、曲霉属感染留下的后遗症。」与我同行的 *** 姐一脸不忍,小声地解释道,「十年前,大流行期间,患者们使用的制氧机加入了不洁的自来水,数万人在治疗中被感染。开始是鼻窦,三天内霉菌就会蔓延到眼部,再下来是脑部。一旦到那个阶段,没有治疗手段,只能摘除眼球保命。」
*** 姐是医学生,我们是在阿格拉旧城区遇到的。她一看见我,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纠缠着我不放。
「你也是一个人出来旅行的,对吧?」她使劲地摇晃着我的手说,「求你了,咱们两个女生一块走更安全,我怀疑有人在跟踪我!」
事实证明她说对了。
我替她拦住一辆 TUTU,用我家乡话说这玩意儿叫「蹦蹦车」,在当地算是出租车。 *** 姐叫大胡子司机往泰姬陵开,她在提瑞迪特酒店订了间豪华客房。我们刚一坐上去,那几个行为诡秘的当地男子便从阴影里跑了出来,眼瞅着到手的猎物飞走,抓耳挠腮,懊悔不已。
「恶魔!」小七瞪圆了他那双蓝色大眼睛。
如果说恶魔长着一张人类脸孔的话,那一定就是此时此刻,出现在我和小七面前的这张脸了。
人贩们对这位深夜来访的贵客毕恭毕敬,称他为「doctor」,也不知道是指博士还是医生。他们从外面打开铁门,请客人踏进关押我们的牢笼,近距离检查我们这些「货物」品质。
他来了。
小七发出一声悲切、短促的呜咽,从旁边抱紧了我。
那是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庞。来者不像是活人,倒像是一具巨人观阶段的肿胀尸体。一颗惨白 *** 的光头,皮肤底色像是被倒吊着放光血液的死猪,胖脸上涂抹着浓厚的白粉,额头左侧有一张一跳一跳的污绿色腐败的静脉网。仅有的一点眉梢犹如下垂的冰锥,长而尖锐。只有一只左眼,眼球突出,右眼眶里空洞洞的。我们紧盯着他的嘴巴看,两片又厚又翘的嘴唇,涂着小丑般的黑紫色口红。我不敢移开视线,生怕下一秒钟就会有毒蛇从那张嘴里蹿出来吐信。
他面向我们,挤出乌漆墨黑的笑。有孩子被吓哭了,也有人尖叫。
「我要这个。」他指着我和小七说,我感觉自己血管里的血液都结冰了。
两名人贩拿着钥匙蹲下,解开我和小七脚踝上的锁。
「只要男孩,不要女孩。」他又说。
我和小七相视一眼,什么都来不及讲,我们知道这就是永别了。
「不……不要……」
「小七!」
两个人贩一人捉住小七一条腿,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,声音之大令我心中一颤。接着再拖起失去知觉的他,像拖一头待宰的猪崽子,把他从我眼前抓走了。
17
在孟加拉国的首都达卡,我们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人山人海。
当地人总体较为保守,街上独自出行的女性不多。不管天气多热,也没见有哪个小姑娘把四肢晾在外面。在这里,作为一名只是站着不动,就足够惹眼的外国女游客,我决定入乡随俗,全程套着长袖长裤,避免引人注目。
徐渊这家伙,明知我满脸是汗,还专门跑去给我买了条当地少女戴的黄色花头巾,劝我裹上。
他捏着兰花指说:「戴头巾防晒,我怕你中暑,而且你看这条颜色多好看啊。」要不是见周围挤满了人,站都没地方站,我早给他翻白眼了。
这是一个热情、拥挤、混乱的国家。某些街道建筑,令我想起 20 世纪 90 年代的中国。
我们在富人区一家汉堡王找位子坐下。店里开着空调,冷冷清清,和店外被三轮车堵死的马路形成鲜明的对比。等到我们点餐时,答案揭晓了,这家店人均消费是路边餐馆的 10 倍,难怪无人问津。
「小岛,又见你一个人发呆,想啥呢?」徐渊问。
「没什么。」
他端着塑料餐盘回来了,坐在我对面,把一堆快餐往我这边推:「吃点东西吧。」
我不喜欢他这张分明很忧虑,却要假装从容淡定的脸。尤其是当他叫到我名字时,那感觉,好像我名字是声控炸弹的引爆口令。
「你吃吧,我没胃口,反正都是你点的。」
他伸长脖子看了看餐盘里的薯条、番茄酱、巧克力圣代,擅自理解了什么,「我去给你买个汉堡,你想吃哪种汉堡?真想来一个芝士汉堡啊,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卖的。」
「你老实坐会儿吧,别乱花钱了。」
「机会难得,来都来了,咋说也得买一个尝尝味道,达卡汉堡王看着怪高档的。」
待他走后,我一声叹气。这家伙,就会叫别人吃吃喝喝,好像这是他关心人的方式。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孩,人不坏就是了。
15 分钟后,大小孩回来了。带回来两个死贵死贵的芝士汉堡,和一个大白天在室内戴飞行员太阳镜的臭脸大叔。
臭脸大叔一副吊儿郎当样,左手挥动着一只油得发黄的白色劳保手套,像拍苍蝇似的把徐渊往卡座里赶。
「坐进去,别盯着我看,动作自然点!」大叔用英语命令道。
徐渊像个听话的受气小媳妇,抱着两个汉堡,一句话不敢说,身子一斜滑入沙发卡座,用目光向我求援。
大叔在他身旁若无其事地坐下。
「就你们俩?」大叔审视着我们,切换到一口流利的英式中文。
我和徐渊交换视线,带着觉悟点头。
「包不错,挺有品味。」大叔盯着我挂在胸前的彩色腰包说。
「呃,谢谢。」
「成吧,也轮不到我挑肥拣瘦。自我介绍一下,我替花月医生做事,是你们的引路人。你们想见他,就得听我的。听说过规矩吧?等行动开始,我怎么说,你们就怎么做。我没说话,你们就屁都别放。懂?」
「完全明白。」徐渊抢答道。
大叔转过身瞪了他一眼,脱下右手那只劳保手套。徐渊一看,以为对方要和自己握手,急着把手掌递了出去。大叔皱着眉头,避开他的手,从他怀里迅速地取走一个汉堡,用广东话说了声「多谢」,撕开包装纸「吧唧」就是一大口。
某人的手悬在空中不知所措,尴尬地回旋搔起头皮来。我硬是强忍着没笑出声。
那群人贩把小七拖走了,但他醒了过来。
隔着那扇从外反锁的铁门,我听见小七在求救,在用母语诅咒,在用脚踢蹬反抗。他那把近乎 *** 的小骨头,磕碰在坚硬冰凉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可怕的闷响声。他那么瘦小、憔悴,长期饿着肚子,体内却保存着惊人的力量。声声哀号,不断挣扎,令我莫名地想到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。
恶魔就站在 10 平方米牢笼的中央,挡住我的路。其他人贩都走了,只留下他。没有人费心地重新锁住我脚踝。我一激灵站了起来,直面恶魔,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。
小七越叫越惊恐绝望,我不敢想他看到了什么。
他每一次拼命尖叫,声音都忽大忽小、忽远忽近。惨叫声在半开放的混凝土迷宫里层层回荡,犹如一波波由远及近的浪涌电流,将我全身淹没。激得我疯狂地发抖,咬破了舌头,血腥味儿在唇齿间弥漫开来。
混凝土牢笼里,这帮心智退化成猴子的孩子们抽打着自己的一条腿,拉扯着铁链,配合着小七的惨叫声又哭又笑又闹。他从下层很远的地方喊起我的名字:「小岛,小岛!」每一声都像是在用钝木锯纵向地锯开我搅成一团的五脏六腑。接着是一声金属巨响,小七的声音消失了。
我满怀炽热恨意,脉搏「怦怦」地跳动,肾上腺素飙升,不再感到恐惧,不再保有理性。我怒视着始作俑者,准备扑上去杀死他;用牙齿咬开他颈动脉,用手指戳瞎他仅剩的左眼,用我能想到、能做到的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他。同归于尽吧!我不在乎后果。
头顶那扇高不可攀的小天窗投下苍白无力的月光。他的头,飘浮在满是尘埃和颗粒物的虚空中,像一颗得了绝症的月球。
他朝我走来,不疾不徐,咧嘴而笑,抬起那颗惨白、油亮的光头,扬起那张痴肥、残缺的丑脸,如同一颗在星辰注视下庄严上升的白色肿瘤。
他站定,摊开手,对我说……
「小岛?」我听见徐渊在叫我,「你越飘越远了。」他一脸担心。
我一哆嗦从幻梦中掉了出来,抬起头,正好对上他湿漉漉的双眼。
他端着一个银餐盘,盘中是四块切得四四方方的鸡蛋饼,问我吃不吃,我摇头。
一股不可言状的失落感慑住了我,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被我忘了。我一定要提醒他,就现在,不然为时已晚。可是话到嘴边,我打了一个冷战,清醒了,梦里残留的触感消失得一干二净。
「我本来有一件事想告诉你,可突然想不起来了。」我说。
「是不是迷上我了,要跟我告白?」
「滚蛋。」
他以为我在一语双关,把餐盘放回桌子上,笑了笑:「趁还有时间,你应该休息。」
「我不困,习惯熬夜了。倒是你,更好去睡一会儿。」
闷热、潮湿的午夜,我和他相隔半米,并排地站在酒店阳台上俯瞰达卡夜景。我想起白天在街上看到的那群荷枪实弹的军人,想起那些流离失所的气候难民,街头巷尾暗潮涌动。他回头看室内,房间里空调是坏的,墙纸和床单上爬满霉点。关上窗户,光是想象空气中充满了霉菌孢子就能把人逼疯。
「多谢关心,我这样挺好的,吹吹风就不困了。」他压住下意识地抬起捂嘴打哈欠的那只手,逞强道。
今夜无星也无月,重度污染的夜空黯淡无光。风倒很大,酒店旁边是一个附近居民约定俗成的露天垃圾场。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被狂风刮上高空,恶臭味儿让人不敢放开来大口呼吸。
「你确定趴在这儿吹风是好主意?」
一只绿色塑料袋紧贴着我们的脸飞上天,我侧过身挑眉问他。他张嘴刚想说点儿什么,又一只红色垃圾袋飞了过去,这下他皱着鼻子不吭声了。下一秒,我们面对彼此的脸,忍不住相继哈哈大笑。他笑得背靠阳台护栏弯下了腰,一 *** 坐在地上,眼中泪花闪熠。
一场风暴要来了。剧变将至,征兆随处可见。
「这层楼是沙之塔的安全屋,专业团队在隔壁房间收拾装备,做最后准备。引路人去检查飞机了。等他发话,我们就开始行动。」他说。
「感觉像开战前的倒数阶段。」
「这就是一场战争。」他严肃道,「一个与全球大资本为敌的黑客,任何接近他的人都有可能被卷入冲突,承受附带伤害。」
「徐渊?」
印象中,这是我之一次用正常语气叫他的名字。他肩膀微微地一抖动,也许是猜到了我要说的话。
「她知道你跑这么远,为她做这些事吗?」
「她?」
「你那位唐久女神。」
他沉默了几秒钟:「她以为我还在超市打工,太忙,没时间去看她。她什么都不知道。如果我能活着回去,这些事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。她会以为是自己运气好,最后一刻,通过系统匹配到了合适的心源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她没有求着我做这些,是我自己要来的,我做得太过火了。只有一个人能对这种行为负责,那就是我自己。」
「现在回去还来得及。」
他摇头:「我必须带着心脏一块回去。」
「可是,这样公平吗?对你自己?假如你出了事,不会有人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。」
他转过头看着我,微微一笑:「有你在啊,你会记住我。」
「这样对我不公平吧?」
「拿钱办事的人,就别抱怨了。」
「你!」
「开个玩笑啦。」
赶在我发火之前,他冲我挤了挤含笑的眼睛。
「跟我说实话,你为什么这么做?」
「没有什么为什么。」
「我不信没有理由。」
「好吧,如果一定要说,和你有关。」
「我?」
「对啊,因为两年前我遇见了你。遇见你让我认识到,我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并不一定真的不可能发生。」
「听着像是绕口令。」
「还记得我曾经说过,城市里的人都很冷漠吗?」
「当然。」
「我自己也是那种冷漠的人,所以我才喜欢戴眼镜,避免和别人眼对眼。真是这样,我一直都很自私,活在小小的天地里。我不是我父母那种人,从来都不理解他们的那种格局。」他摇头自嘲道,稍后露出怀念的笑容,「不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,当初在店里,你在我眼前白光一闪消失的那一幕。你让我感觉当头一棒。一个声音对我说,这就是你一直在等的机会,机会来了!要么一辈子就这么一事无成地混下去,要么鼓起勇气去做一件大胆的事,看看能不能有所改变。我听从了那个声音,于是才有了我们现在,站在这里。」
「徐渊……」
「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这些,我害怕话说出口,让人误解。小岛,我很感激你。你身上有一种力量,我不是在说你会闪落,而是在说你这个人的本质。你能够改变别人,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。你把我从梦中惊醒,让我知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,我才能变得勇敢,鼓起勇气去帮助那些得不到帮助的人。你让我变得更好,为此我感谢你。所以你说,我怎么能不去沙漠里,用这双手把你挖出来呢?」
18
我、徐渊、20 名武装到牙齿的沙之塔雇佣兵,以及我们的引路人,登上一架停在城郊的深灰色涂装大型两栖飞机。
「退伍军人、职业杀手、江湖骗子、前特工、黑客、逃犯,所有你能在深网市场网罗到的顶尖高手全在这儿了。」徐渊拉着我衣角耳语。
两栖飞机大开的舱门正对着市区方向,一枚枚处于上升段的火箭弹划破污浊、暗红色的夜空。数秒钟后,与一大群张牙舞爪的拦截弹在高空中相撞爆炸。
「开战了。」那些穿着战术背心、挎着突击步枪的雇佣兵经过我们身边,抬头行注目礼。
「江小岛,江采采之女,又见面了。」恶魔摊开手。
「你、你是……」
「在不同国度、不同语言中,他们送给我不同名字。对你,我永远是丹尼·穆恩-西克。对你,吾乃圆梦之人。」
他说话时双唇微张、嘴形不动,通过腹腔发声,不像是在说任何一种已知语言,可是我却能听懂。
「丹……」
「你也可以叫我花月医生,我更喜欢这个发音。」
他声音像一条滑溜溜的电鳗,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后颈,紧贴着我的脊柱钻游,滑入我脑内。我感到一阵阵微电流,寒毛直竖,颅内发麻。在他面前,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秘密,如野兽般 *** 裸。
「走开,别挡道。」我鼓足勇气反抗。
「你这句话不应该对我说。」
「是你把小七……」
「选中那个少年的人不是我。」
「闭嘴!」
「事实如此。」他说,「有人基于自身需求,买下了那个少年。那帮罪犯以为我是买家使者,其实我来此本意是跟进一笔私人交易,并非为他而来。不过我承认,由于你,我对他产生了兴趣。」
「他们要把小七怎么样?」
他用问题代替回答:「你听说过『人猪』吗?」
「我……」
「从前他们在洁白无菌的实验室里,用单价高昂、费时费力、精心培育的迷你猪作为生物载体,生产人体器官。最近则跑到无法无天的失败国家,换用人猪。」
「人猪……」
「循着我的声音,你能看到,对吗?」
我眼前应声浮现出画面:海平面上升,洲际大火蔓延,冰川分裂,永久冻土层消融,瘟疫卷土重来,战乱无休无止……
「难民。」他说,「环境难民、气候难民、疫情难民、战争难民。无论是从经济,还是从生物适用性的角度来看,难民儿童都是完美的生物载体。在发达国家默许与推波助澜下,他们如蜉蝣般一茬又一茬地生出来,给钱权结合者提供取之不尽、用之不竭的可替换零部件,助其永生。肆意切割,用完即弃,无人关注、无人保护,利润巨大,成本为零。你的小朋友,不幸沦为庞大产业链中的原材料。你已经猜到了,他们会怎样对待他,对吗?」
「你是个怪物。」我发抖,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,「还来得及,滚开,我去救他。」
「一个人一生只能许一次愿,可惜了。」
恶魔嘲弄着一行礼,背后那扇铁门随之悄然洞开。我躲过他,撞开铁门,拔腿就跑。
冷笑声在混凝土迷宫中回荡。
「去吧,做你该做的事,付出代价。吾乃丹尼·穆恩-西克,圆梦之人、索债之人。你将忘记这番对话,直到我们再次相遇那天。」
凌晨 1 点 13 分,大型两栖飞机颠簸飞行在浩瀚无垠的西太平洋上空。
起飞 30 分钟后,引路人大叔摘下太阳镜,站在白板前,向机舱内全体人员做任务简报。
「姑娘们、宝贝们,都不是初次合作了,废话少说。各位对历史想必有了解,二战结束后,美军从战败的日本人手里接管了西太平洋众多岛屿,没有归还给原属国。之一次冷战期间,美军在其中几座岛上修建秘密军事设施,将这些岛列为高度机密,从民用地图上抹去。历史文献和日常信息遭到系统性地篡改,普通人不知道这些岛屿存在,卫星地图上也找不到。我们飞行的目的地,正是其中一座不存在之岛,代码 WPON41。」
「主岛陆地面积 6 平方千米,人口最多时 200 人。20 世纪 50 年代,美军围绕 WPON41 开展了数次核试验,永久地污染了当地的生态环境。随着我们东方朋友回归历史地位,美方逐步后撤,WPON41 遭到废弃。理论上,现如今是一座无人岛。考虑到海平面上升速度之快,该岛将于 5 年内沉入海底。基本信息介绍完毕,问题?」
一名刀疤脸男雇佣兵举起手:「敌人?」
「23 分钟前,花月医生藏身于西太平洋某座不存在之岛的消息引爆了全网。诸位与医生孽缘不浅,都亲身领教过他的人格魅力。有花月医生这种朋友,谁还需要敌人?开个玩笑。除我们以外,多方多支应急反应部队正杀向
WPON41。跨国公司战略联盟、多国情报机构、极端组织、 *** 、赏金猎人。扳指头数,只有迟到的,没有缺席的。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方登岛,我们领先于所有人,算是万幸。」
「我方任务?」
「护送两名游客登岛后,占据此处美军旧地堡,在这里和这里建立防线,击退进犯之敌,坚守到花月医生跟我说可以撤退为止。问题?」
一双双杀气腾腾且不耐烦的眼睛,向我和徐渊瞪过来。我无所谓,徐渊吓得一激灵,手捂裆部,摆出了内八字造型。
「花月医生那边怎么办?」
「会有友军从其他方向支援,不管他,我们专注于完成眼前的任务。」
一名红发文身的姐姐举起手:「敌方装备?」
「轻武器、夜视仪、无人机。可能配有少量重武器、舰载和空中火力支援。」
「可能?要命哈!」
众人听了直咂嘴。
「刚才提到核试验,当地辐射水平?」
「不高于 500 微西弗。快进快出,相对安全。不过我警告你们,别手贱去吃岛上土生土长的椰子。」
徐渊弱声弱气地举起手:「我们来得似乎不是时候,真对不住。飞机还能掉头吗?我看要不然改天算了。」
雇佣兵们相视大笑:「小老弟,净瞎胡闹。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,如果花月医生死了,这就是你们最后的机会。没有改天一说,一人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,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。」
我挡在徐渊前面,举起手:「我想知道为什么。」
所有人齐唰唰地看向我。
「为什么是指?」
「多方势力都想抓他,花月医生干了什么坏事?」
「坏事?在无数人眼中,他是天才、英雄、大圣人!」
「在一方看来是圣人,在另一方看来就可能是恶魔。」
引路人重新戴上太阳镜,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:「花月医生是这场数字战争发起人,光他一人一年给跨国巨头造成的经济损失就高达万亿元。那些缺失人性的互联网巨头、能源巨头、生物巨头组成攻守同盟,全是被他一个人给逼的。在治理有效的 *** 国家,深网黑客和巨头之间进行老派信息战、入侵与反入侵,情报战、金融战、舆论战。在经济殖民地、无 *** 状态国家和地区,没太多顾虑,知道你是谁、住哪儿,就空袭杀你全家。」
「真是乱七八糟。」
「这个时代就是这样,没有明确的敌人,敌人无处不在。新冷战开始后,东西方间的科学技术交流几乎停滞,花月医生是极少数能从两边来回窃取信息之人。对超级大国,尤其对处于下风的一方而言,他的大脑是无价宝库。」
「所以它们是要?」
「抓住他,把他活体肢解,只留下大脑,剩余部分烧成灰,混合童子尿喷射到大气层外。别看我,不是我说的,这是股价暴跌后,某位西方实业家的原话。」
「那你们又为何要替花月医生卖命?」
「挣钱呀,小妹妹,花月医生有钱也舍得撒钱。再说我们全员,都欠他某样东西,也没得选。」
「欠他什么?」
「啪嗒」一声,跳伞指示灯变成绿色,舱内的广播响了。
「5 分钟后抵达目的地。」
「得了得了,」引路人拍拍手,不想再搭理我,「还有哪位小可爱有问题?没了?很好,准备——」
机身尾部猛地震动了一下,多处红灯狂闪,响起警报声。
「被击中了!重复,飞机被击中了!」
飞机在 800 米空中解体了。
一阵阵剧烈地颠簸,红光狂闪,警铃大作。机内通话器坏了,没人知道驾驶舱那头在搞什么,连引路人自己都是一脸错愕。
他命令我们检查降落伞,原地待命,自己说要过去看看。1 秒钟后,机尾传来金属尖啸声,一团突如其来直蹿上天的烈焰将引路人吞没。下一个瞬间,两栖飞机化作四分五裂的流星划破夜空,所有人都在他的惨叫声中开始自由落体。有人急着拉开了降落伞,我隐约地听见徐渊在后面喊我的名字,可我根本来不及抓住他的手。
我们在急速地坠落,闪落没有发动。
这想必就是他们常说的濒死体验了,临死前一场走马灯,带你快速地回顾自己短暂、可笑的一生。
19
从达卡汉堡王出来后,两名形迹可疑的白衣男子紧随其后推门而出。引路人不动声色地带着我们躲进了小巷子,在低矮压抑的小楼之间七拐八绕,甩掉了尾巴。
「中情局在当地招募的临时工,」他露出狰狞笑容对我说,「没察觉到吗?它们从伊斯坦布尔那次起就注意到你了。」
听他这么一说,我回想起,曾经多次在战乱国家遇见过类似气质的人。白衬衣、防弹背心、太阳镜,鼻孔朝天,走路趾高气扬,前后左右跟着一群卑微的当地官员,走一路都有大兵护送。
只剩下我们三个,引路人没有马上离开。他站在太阳阴影底下,说:「扪心自问,是什么把你带到了这里?是否值得你付出这种代价?」
「我不会后悔。」徐渊说,「我已经想明白了。」
引路人永远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:「人生啊,小老弟,就是一连串遗憾和意想不到。时候未到,时候到了,就没有人不后悔的。」
第 50 次闪落,我降落在兴都库什山南麓,喀布尔城外一座小山头上。四周半埋着一堆生锈铁壳子,看着像是苏式坦克和步兵战车,已经报废许久,铁皮都千疮百孔,被人拆得只剩下空壳。山坡下有一片插遍阿富汗国旗的墓地。凡目之所及,地表崎岖不平,到处都是苍茫的山脉。
我不关注国际政治,但我知道,美国人多年前撤出了这个国家。打了 20 年仗,留下满目疮痍、卷土重来的 *** 。战局每天都在变化,我不清楚是谁赢了,也不关心。
山脚下有一座小村落,我进村寻找会说中文或英语的人,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,就被如临大敌的地方民兵用枪指着拦在村口。
我举起手,一通比画后,他们带着我过桥去见村长。
临近黄昏,室内的采光很糟。穿着男人衣服的村长转过身来,我大吃一惊,还以为自己眼花了,这分明是一张女人的脸。
这种情况容不得半点儿轻率。我连忙向村长解释了来意,好在对方懂一点儿中文。他们核实了我身份,确定我不是间谍、不具有威胁之后,枪口终于不再对准我了。
「一个中国女孩,来这里做什么?」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村长,她问。
我说自己是一名背包客,不相信西方媒体描述的阿富汗,想来这边亲眼看看。
「看了,然后又能怎么样?」她无法理解。
中国工程师在喀布尔城外援建一条公路,她准备把我送去施工现场。分开前,她对我说,「英国人来了又走,之后是苏联人、美国人,现在是你们。」
「中国人和它们不一样。」我说,「我们不破坏,只建设。」
她点点头,表情微妙:「你们是这个世纪新的超级力量。中国人聪明、目光长远、自我克制。愿意用柔和手段实现目的,拥有武力却不滥用暴力。你们是一座大陆孤岛,但凡条件允许,能关起门来做自己的事,就不会去关心外界。你们兴衰起落,始终是世界一级。你们有意,就能毁灭敌人。你们不是我们。」
听上去她对中国有一些了解,也有误解。我忍不住说:「那你该知道,中国人没有入侵、轰炸过你们的国家。」
「是没有。但你们仍旧是外人,是列强中的一员,是相对不那么坏的一个。你们有自卫能力,也有作恶能力。你们不是我们,你们不会懂。」
「我们大家都是人。」
她摇头而笑:「大家都是人,只有极少数人能有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,余下的只是幻觉。」
幽暗的海洋之上,一片片飞机残骸燃烧、陨落,暗夜亮如白昼。
恍惚中,我发觉自己傻站在及膝深的海水中徘徊不前。面前是光秃秃、无险可守的孤岛浅滩,背后是汪洋大海和一排排的波浪。黑油油的海面上闪熠着诡异的红光,飞机残骸坠海处,燃油在静静地燃烧。
海浪裹挟着细小的碎片漂过我的腿边,金属残骸、塑料浮板、油渍、一只胳膊和半条大腿。我以为前方在打雷闪电,直到一排夹杂着红色曳光弹的子弹横扫过水面,炸出一串水花,我才惊醒。从天空到地面再到海上,到处都有枪声,到处都在交战。
我说不清自己为何没摔死,降落伞压根没打开,只能解释为最后一刻闪落发作,救了我一命。
我迈开灌铅般僵直的双腿涉水,面朝浅滩边走边游。隐蔽地部署在小岛各处的高射炮同时开火,向夜空抛射橙红色的弹幕,编织出密集的火力网。爆炸声在高空中回荡,转瞬即逝的流火划亮天穹和地平线,想必是无人机之类的小型飞行器爆裂后坠落。这是一波交换,守方阵地暴露了,进攻方的报复从空中精准地降下,肉眼看不见的导弹冲击波向外扩散,闷雷般震麻了我全身的骨头。
我爬上岸后,欣慰地看到自己并不是空难唯一的生还者。
20 名雇佣兵中,至少有 1∕3 成功地打开了降落伞。我在沙滩上找到了几张熟面孔,刀疤脸、红发文身姐姐都还活着。应该还有更多人,散落在岛屿四周,没能集结在同一处。人人都是落汤鸡,九死一生,满腹窝火。
「情报有误,这他妈哪是一座无人岛?岛上有守军,咱们就一帮傻鸟,刚一飞进射程范围,就被地空导弹给揍下来了!」刀疤脸脸上又添了新伤,正在检查步枪,破口大骂。
一波波海浪把弹药箱碎片和焦黑熟透的尸块推送上岸,看热闹不嫌事大。
他们听见动静,枪口一转指着我,我向他们招手。
「 *** 太神了,天降奇迹!游客小妹子没摔成肉饼,咱们这边人反倒快死绝了。」刀疤脸问红发文身姐姐,「你说吧,接下来咋整?」
引路人阵亡后,指挥权移交给红发文身姐姐了。
红发文身姐姐即使在这种险恶处境下,双眸也如刀芒闪亮,她走近审视我:「你还能继续吗?」
我说没问题。
「很好,因为只剩下你一个了。」
她这句话令我浑身一震。
今日热搜